疼爱。
面对我的话,贝丝奶奶总要用很长的时间来回答,往日温柔绵长的声音因中风而尖锐沙哑。
“小鹤......长大啦......我......差不多......该走了......”
像这样的话屡次从贝丝奶奶的口中说出,衰老给她带来的种种力不从心令她不能不悲观。
“您别这么想。”
我除了“您别这么想”,其余的话全都憋在喉咙里,不知如何诉诸言语。
我很自责,毕竟对方是贝丝奶奶。
过去的时光里,母亲很忙,我在十四岁之前,都是由贝丝奶奶和她的老伴照顾,那时候他们住在小镇广场旁的小院子里,他们充斥了我关于童年的全部记忆。
过了一会儿,贝丝奶奶的老伴——鲁布爷爷进来了。
“哦,小鹤,又来看我们啊。”
鲁布爷爷年轻时曾是军人,我很敬重他。
我们三个人在昏暗的房间内谈天说地,话语的主导者转为健谈的鲁布爷爷,使气氛轻松了不少。
现在想来,我喜欢去看望他们的原因,大概正是为了享受这份亲情吧。
至于具体聊了些什么,我只记得鲁布爷爷问了我守卫军的事情。不知他从哪里听说了我的好消息,并为此颇为喜悦,他侃侃而谈,将他年轻时的经历与我小时候的故事从回忆中慢慢地、不分次序地搬运出来,清晰的语句从他的口中不断滑出。看到鲁布爷爷仍旧健康乐观,我为有他能陪着贝丝奶奶而感到庆幸。
我听鲁布爷爷马不停蹄地讲了十多分钟后,才注意到一旁静静躺着的贝丝奶奶正张大了眼睛望向我,不知为何,我一对上她的目光便难以再移开视线,贝丝奶奶一言不发,仅是轻轻地抚摸我的手,我一边“嗯”、“啊”地应着鲁布爷爷,一边和她默默对视。
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呢?我先前从未好好观察过,因而才在发现时受到极大的震撼——不解、迷茫、喜悦、固执、以及稍纵即逝的顿悟,诸如此类的情感闪烁在那双衰老的眸子中。
我所熟悉的贝丝奶奶竟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陌生。
我摸了摸她的耳朵——小时候的我常在睡前这样做。
她看着我的脸,像是要把我脸上的所有细节都逐一刻进大脑里,她的嘴半张着,薄薄的唇微微颤动,随后两侧的嘴角提了提,多处的皱纹聚在一起,冲我笑了笑,我从中读出某种感动,以致于我回到家中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镜子前观察自己。
“小鹤......变了。”
“那当然,小鹤越来越了不起了,马上就是步兵团的团长了!”
“小鹤......了不起......”
两位老人从未吝啬过对我的夸奖,仿佛将我当作他们的一枚勋章。
我走时,贝丝奶奶流泪了,我对两位老人暗含的负疚由此进一步加深,因为小时候的我从未使他们伤心过,长大了却......到底是为什么呢?
出门后,迎面的冷风真切地宣告冬天即将来了,我赶紧关上门,直到那时我才明白贝丝奶奶不愿拉开窗帘的原因。
异样的预感如阴霾般挥之不去,我只能祈祷他们能够长久平安。
某月某日
贝丝奶奶的葬礼是在十一月末,距今已过了四天。
一直以来,我都把日记视作用于记录不可忘却之事的工具,故这次迟迟不肯动笔,更不想再去回忆葬礼上的任何细节。
不过,仍有记录的必要,如果有可能,我希望保存一个尽量完整的贝丝奶奶的形象。
葬礼在远离疗养院的墓地举行,前来参加的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老者,头发花白的他们肃穆地站成一列,我、母亲与他们一同目送着灵柩入土,没有什么交流,只听见北风钻进各个角落的声音。